草鞋,现在即使在农村也难觅踪影。其实,在儿时,草鞋是我们的必备之物。父辈们上山砍柴下地劳动大多穿草鞋,除了大冬天不穿外,春夏秋三个季节都喜欢穿草鞋。一来是方便,脚往草鞋里一套,将草鞋两边的麻绳交叉打一个结,扛上锄头,带上砍刀就可以出发了。二来脚凉快,特别是夏天,穿鞋走远路去干农活,时间长脚难受,还可能脚趾被鞋子磨出血泡。三来草鞋便宜,小的一双仅5分钱,大的一双一角钱。乡下农民来镇里赶圩,都会带上一两双草鞋回家。镇里有几家人编草鞋卖,但我家乡大厝中那十来户家人编的草鞋在镇里是最有名的。
我们每家都有一套编草鞋的工具。这工具说起来也挺简单,形象地说就是一个朝上放的,类似猪八戒的武器——钉耙,但钉是用木头做的,大约八个。木齿钉固定在一长凳子前端,中间隔40公分长,凳子后端固定一个木钉,编草鞋时人坐在这根木钉的后面。编草鞋用的是麻绳和稻草。用自家种的麻树,砍下后将皮剥下用水浸泡,将皮用刀刮薄、晒干,再搓成比筷子小一些的细绳,这就是麻绳。每年夏秋两季,收割水稻后,挑选长的又较粗的稻草,挑来后洗净,晒干,将尾部切整齐,放在草鞋凳子旁备用,这就是编鞋的稻草。
编草鞋时,将搓好的比筷子小一点的麻绳套在木钉上,一般六根,大一点的草鞋八根,几根麻绳的尾部统一固定在凳子前端的木钉上。抓三根稻草,一般人家只用二根,搓成绳状,编的时候如同织布一般。编一双草鞋大约半个小时,快的十几分钟。考虑到每个人脚的大小尺寸不同,草鞋大小尺寸也不一样。编好后,还要用木槌将草鞋捶实。老家人编的草鞋总是又厚实又结实,舒适又耐穿,鞋形弧度优美。编好的鞋长长短短,每五双用一根短麻绳串起来,绑好打个结便于客人带走。
老家人卖草鞋其实不用到圩场,因为我们村坐落在镇的东头,大厝两个后门紧靠着一条石板路。这条石板路,往西通往集镇的主街,往东出城门向前延伸可以通往东边的八九个主村,有近万人,东边方向村庄的农民到镇里赶圩一定从这里进镇里。每到圩日,这条路人来车往,很是热闹。有的挑着谷子,有的担着笋干、香菇等山货,有的挑着装满鸡鸭或猪仔的竹笼,有的推着板车,车上装满地瓜、桔子、花奈,有的手上提着一篮子的土鸡或土鸭蛋,或是蜂蜜等。每到赶圩日,天刚蒙蒙亮,打开后门就可以看到长长的赶圩队伍,就像电影里看到的支前大军,也像《清明上河图》进城赶圩的场景,朝着城门走过来。
赶圩的队伍先是稀松,天大亮时人会越来越多,叫卖声谈笑声,鸡鸭猪的鸣叫声,杂沓的脚步声混在一起,仿佛是一条声音的河流在缓缓流动。老家人也利用这里独特的位置优势,把大厝两个后门打开——两个后门间隔近50米。大家把打好的草鞋挂在竹竿的枝丫上,挂满草鞋的竹竿沿着路边靠墙摆开就可以卖了。母亲们这时忙着做家务,父亲们已经下地干活了,卖草鞋的事往往归我们这些孩子们了。
不多一会儿,从乡下到镇里赶圩的农民三三两两自动围上来,边询问价格边从竹竿上摘下一双草鞋放到脚下试一下。挑挑拣拣之后选中的付完钱,把草鞋放到随身带的军绿色书包里,或放在一竹箩筐里往大街去赶圩,有的直接把脚上那双已经有些破烂的草鞋脱下顺手扔到路边,换上新草鞋挑起担子往镇里赶。农民一般挑那些编得结实又厚实的草鞋。结实说明草绳与草绳之间压得紧,厚实说明每根草绳比较粗。如果编草鞋选的稻草泛白,那卖相就更好了。
有的农民是赶完圩来买草鞋的。过晌午,农民卖掉一早从家里挑来的山货,在镇上吃上一碗扁肉汤,切上一块肉几块灯盏糕或光饼,喝上二两酒。每个农民脸上有稍许的疲惫却是一脸的喜悦。路过大厝后门时,他们有的脱下旧草鞋换上新草鞋,步履轻快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每到冬日,太阳暖洋洋地照在大厝中的上下客厅里,女人们坐在凳子上低着头编草鞋,不时弯下腰抓起三根稻草,另一只手沾一下放在脚旁边那一小碗的水。狗们伏在凳子下,鸡妈妈带着孩子在天井东啄啄西啄啄。女人们一边编草鞋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小孩们在客厅上上下下跑着,呼唤着,你追我赶,好不热闹。
每双草鞋已然是一件艺术品,每双鞋里都有编鞋人的专注和认真,饱含了一种精气神。一双草鞋被踩在脚下,和泥土、杂草、枯枝败叶为伴,但编的人却没有把它当作低贱物来看,而是在用心编织中注入草鞋以生命和能量。农民穿上草鞋在粗粝的道路上跋涉,一定能深深地感受到来自脚底的贴心抚慰,感受到来自编者的那份真情和温暖。
居住在大厝的人,祖上靠贩卖烟叶、木材赚了些钱,赚来的钱用来买田置地。几个兄弟合力盖上一幢大房子,这栋大房子有东西两栋房子连在一起,共有十个客厅和天井,天井有摆花石桥,还有可以纳凉的地方叫“风厢楼”,屋前还有一个宽敞的大坪。耕读传家是祖训,我们那栋大厝出了不少读书人,我的叔公是厦门大学终身教授邓子基的同学,解放后曾任沙县实验小学的第一任校长。祖辈们后来回归了平民的生活,但流淌在他们血液里那种勤劳的精神没有变,即便编草鞋这种普通的营生,他们也一丝不苟,不会稍有懈怠。
也正是这种品格,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他们一步步踩上改革的步伐,最先闯出去做小吃,也把小吃做到了极致,如今他们在全国各地开小吃店,每年回家过年都带来一笔笔钱。如今,祖上留下来的那栋大厝拆了,在原地上盖起了一幢幢的新房子。他们那种顽强生存,用心专注的品格却一代代传承。
(作者单位:福建省三明市沙县区人民检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