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厂文创园龙天摄影
幼年时,因母亲调至二七厂工作,我们举家从江苏迁到北京。我内心抵触,“北京多好啊,那里有天安门!”大人们这样对我说。后来每到五一、十一等重大节假日,父母总会带我和小弟去趟天安门,在广场拍张全家照。或风和日丽,或风沙弥漫,如同一个仪式,证明我们在这里安稳地生活着,照片会随着母亲报平安的家信飞到故乡外公外婆手里。只是那些表示羡慕的老邻居不知道,我们生活的长辛店距离天安门还有20多公里,去天安门,需要辗转几趟公交车,感觉像一次远行。
红色
上周,我们支部前往二七纪念馆开展党日活动。“那里是我长大的地方。”我对组织活动的同事说。
“二七厂”,是北京人对长辛店地区的二七机车厂的习惯称呼,坐落于北京西南门户,前身是1897年建立的卢保铁路卢沟桥机厂,后迁到长辛店。这里曾是我国铁路牵引动力内燃机车的专业生产厂,更是京汉铁路工人“二七”大罢工重要策源地,此次罢工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第一次工人运动的高潮推向顶点,在近代史上写下重重一笔。
在这个具有红色传统的地方,我完成了小学、初中阶段的学习,得到了丰厚的精神滋养,日子简单而有光。所以,讲解员问出“二七大罢工开始于哪一天”时,我本能地回答:2月4日。
1923年2月4日,郑州铁路工人拉响“二七”大罢工第一声汽笛,随后的数小时内,南到江岸,北至长辛店,京汉铁路全线3万多名工人举行总同盟罢工。三天后,反动军阀对参加罢工的京汉铁路工人进行血腥屠杀,制造了震惊中外的“二七惨案”。对此,毛泽东评价:“中国工人运动还是从长辛店铁路工厂开始的”,之前他曾两次到访长辛店,看望湖南籍留法预备班学员。1963年,董必武写诗赞颂“二七”革命斗争:“虽败荣犹著,英光永世红。”
工厂后来有十多次更名,但自1966年起每次更名都保留“二七”二字,“二七”已成为这里人们的精神符号,“二七”大罢工孕育出“英勇、团结、牺牲、奉献”的“二七”精神,也已深深融入工人们的血脉。
新中国成立后,这里的工人们凭借双手写出“中国制造”的新篇章:1958年,全厂职工仅用25天时间,艰苦奋战,制造出第一台“建设型”蒸汽机车;上世纪70年代,工厂成功推出“北京型液力传动内燃机车”,成为华北、华中地区客运机车的主力……母亲说,二七厂最辉煌的时候,南北两个厂子一家生产火车头、一家制造车厢加维修,工人总数超过万人。印象中的他们眼中有光、风华正茂:“我们制造的机车,在世界海拔最高的青藏铁路上行驶。”他们来自天南地北,口音各异。“领导都要下车间参加劳动。大家的觉悟都很高,义务劳动挖土方,都是一呼百应,没人计较。”工人们有着极强的荣誉感和责任心。
车床前,工人们生龙活虎,生活里,个个巧手善为,理发、缝纫、自制乐器,有的还能打制出全套大衣柜、五斗橱、沙发等家私,或者在舞台上吹拉弹唱“露一手”。冬日里,孩子们玩的小冰车,都是出自家长之手。
这些都让年少的我非常仰慕,仿佛继承传统就是自己肩上的使命,将来也要成为这样有“火车头”精神的人。
少年
带着时代烙印,我们这些在这里出生或长大的孩子们便被称作“二七子弟”。
二七厂有一套完整、朴素而平实的红色教育体系,让他们的后代以赤诚的家国情怀在各自人生轨道中负重前行。学校教室的墙上贴着“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等字幅,除了上课,我们的日子被填得很满,义务劳动、春游秋游、参与工人俱乐部举办的各种文艺汇演……2月4日,是工厂每年的大日子,观看“二七”大罢工题材的经典电影《风暴》、聆听老工人讲述亲身经历是学校安排的固定内容。课间,常有同学一跃跳上椅子,“杀得了一个施洋,杀不了几万万个施洋”,那是《风暴》里施洋大律师慷慨赴死的场景。工厂常常举办文艺汇演,记得班上有个样貌俊秀且家庭背景良好的男生担任话剧《火种》中的群众小演员,还有两句台词,让我艳羡许久。
二七厂跟当时许多大型国有企业一样,担负起职工及家属吃穿住用行等方面的社会福利服务、社会管理和保障职能,形成了相对独立的社会单元。工厂占地面积大,工人及家属人数众多,食堂、浴池、俱乐部、医院、图书馆、托儿所、子弟学校等基础设施一应俱全,职工们的生活和工作捆绑很深,生老病死都有工厂托底,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在这个相对封闭的小社会中,生活安然且有序。
工厂里,无论岗位在哪个车间、科室,身份是领导还是普通职工,大家彼此都非常熟悉,不少还连着亲戚。母亲带我去厂医院,往往人还没走到医生跟前,医生的招呼便传了来:“咋啦,闺女又生病啦”……取了药,返回学校,在教室门口喊一声“报告”,进去继续上课,前后不超过一小时。工人看病都是公费,家属看病也能报销一半,当时医院里的病人似乎并不多。
与许多大院一样,我们很多小孩子的脖子上都挂着家门钥匙,中午放学回家自己生炉子,等着大人踩着“咱们工人有力量”的旋律下班,从食堂顺路买回饭菜。然后一边吃饭一边听刘兰芳的评书《岳飞传》,放下筷子再三五成群打打闹闹地去学校。学习成绩不好不会被苛责,但若是撒谎、欺负小同学,第一个冲出惩罚的一定是父母,随手抄起笤帚、棍子追着屁股打。他们有着朴素的价值观,认为成绩可以平庸,但人不能有恶念,从小必须脚踏实地、抬头挺胸。
二七烈士墓就坐落在长辛店公园中,那里也是我们玩耍的场地之一。两座墓冢并排,安葬着在罢工中牺牲的吴祯和葛树贵烈士。每逢清明等特殊日子,墓前都摆满鲜花。
这里给了我丰厚的童年,每个人都像个小小音符在寻找和弦,寻找光亮,让我们长大后有勇气对抗困难,然后发出光亮。
回响
“正因为相信有光,我才投身于黑暗;正因为终会站得高昂,我先倒下,无妨。”老工人曾说:“我们现在讲,是要让人记住。如果丢了,以后再想找就找不回来了。”
往事并不如烟,那些难以忘却的红色记忆已铺陈成后来者人生的鲜亮底色。一个民族若是遗忘了自己的历史,就等于这个民族患上失忆症。回望历史,致敬冲锋在前的先辈,感受他们以一腔忠勇为理想奋斗的气概,是为了思考今天,然后尽力成为这样的人,不断向内寻找坚持的力量,在浮躁喧嚣的时代拒绝随波逐流。无须假设“如果当年是我该如何”这样的场景,只要在每个迷茫的路口能够战胜欲望、克服恐惧、葆有初心。
生活不仅是我们活过的样子,更是我们记住的样子。记得老师一次提问:“你们说,煤球是黑的,还是白的?”“当然是黑的。”“好,你们记住今天的回答。以后长大,你们可能还会遇到类似问题,一定不要睁眼说瞎话。”
滴水藏海,多年以后,我感受到这次提问的深意。经历渐渐变成见识,在不可预见的混浊中,做到用点滴清澈坚守本心。凭着这光亮,我找到人生的最佳位置,以专业之尊,坚持真实客观,敢于迎难而上。
当年给我们讲故事的老工人和熟悉的叔叔阿姨先后作古。如今,他们的后代大多离开工厂,离开那个小世界,如繁星般散落各处,看到更大的世界,也被更大的世界看到。我也是其中之一,曾经耳濡目染的红色教育慢慢融入筋骨,可以有力气跳过眼前的方寸之地。
给我们讲解的是纪念馆馆长刘德华,也是二七子弟,小我几岁。声情并茂之中,曾经熟知的一段段历史渐渐在记忆中醒来,我仿佛又成为系着红领巾、梳着羊角辫的懵懂孩子。
那个风雨飘摇的旧中国早已远去,那些倒下的身影成为精神坐标在我们的记忆中不朽。后来者,在这里学习成长,在其他地方找到答案,以此为支点,迎向一切更好的将来。从抵触,到融入,“热气腾腾”的童年生活让我内心坚定,在这座城市经历光荣与困顿,软肋已长成铁骨,落地生根。
2018年,堪称中国铁路制造“活历史”的二七厂全面停产,俱乐部、浴池等设施被拆除。老厂房被全盘保护起来,变身成为“二七厂1897科创城”。
尼采曾言:懂得为何而活,几乎任何痛苦都可以承受。重听英烈故事,半生已过。看窗外,正是姹紫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