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丽南山的美人》
“我死的那天你会是70岁,那天还会有几个刮了胡子的男人搂着你的腰?”这是话剧《丽南山的美人》中,七旬母亲对40岁女儿发出的诅咒。不幸似乎被她言中。她死了。女儿莫琳孤独地坐上她的摇椅,听着收音机里为母亲70岁生日点的歌。
《丽南山的美人》由爱尔兰当代剧作家马丁·麦克多纳编剧,2024年4月,在北京老舍剧场开启新一轮演出。该剧讲述了20世纪下半期(约1989年)发生在爱尔兰小山镇的一起“剩女”弑母案。舞台开场即充斥着任性、专横、怪诞,及别具“审丑”式的酣畅,又不乏黑色幽默,凛冽、张扬,甚至颠覆的气息。
20世纪,“丑”已成为非理性的审美理想的重要标志。审丑可以是一场深沉的惊心动魄的审美体验,恰似夜巡之光,扣人心弦。审丑的尽头未必是审恶,然而未经审恶的审丑是残缺的。
该剧问世近30年,剧内剧外关于历史和现实环境下,故事所蕴含的审美走向,可以有多角度深入的探讨。
1.
丽南山小镇以风景优美著称。20世纪60年代末之前,爱尔兰对外经济和政治关系均严重依赖英国,人们外出打工成为常态。这是一段独属于爱尔兰的历史,它对那里人们的影响广袤无边。丽南山的美人莫琳20岁时赴英国打工,应该正赶上这段黎明前的黑暗。
莫琳失败返乡,并不被母亲甚至自己所接纳。两人日常交锋随时爆发,内容间接透露出社会秩序的溃败不堪。舞台布景泛出生活质感,地面褶皱,仿佛某种肌理磨砺殆尽。正所谓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与断井残垣。母女美如并蒂花,相薄互残,何苦来哉?直到佩托出现向莫琳示爱,“丑”之扩张一触即发。
打工时,莫琳被人辱骂是爱尔兰的“蠢猪”。曾经,在英国,爱尔兰人常被讥讽肮脏、蠢笨、道德低下。《世界文学》第409期刊发题为《何为家?何以为家?》访谈录,从侧面反映出当时一代移民如何迫切地想要融入当地社会,二代移民则更看重反思“家”的含义。
“我在英国从来没有‘安定’下来。”英国黑人作家卡里尔·菲利普斯(1958-)谈道:“我的父母在成长过程中对英国文学、英国历史、英国地理一直都是卑躬屈膝的;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相信,前往英国其实是回到另一个‘家’。这个‘家’就是殖民中心。”他的母亲并非劳工出身,尽管养尊处优,一样遭受着“形式粗暴的偏见和歧视”。在剧中,表面看,为使莫琳给自己养老,母亲将莫琳打工时曾被关进疯人院的秘密抖落了出来,使敏感的莫琳几度崩溃。
她,她们,丽南山的美人到底经历了什么?移居英国的爱尔兰文学大师、素有“爱尔兰契诃夫”之称的威廉·特雷弗曾表示:“你得离开爱尔兰,才能真正地理解它。”
2.
当莫琳蜷缩墙角质疑自己的美,也是对于信仰及个体身份的哀恸和寻索,是对自己配不配被爱之卑微的羞耻在作祟。我们说,美固然常常表现为自由的形象,丑则更具否定、批判、召唤之力量感。美学中,有时审丑更加透入骨髓。
随着莫琳的精神裂变,舞台上下噪声嗡嗡,有意令观众不适、被动煎熬于灼目灯光下。一个活生生的、令人窒息的“黑色田园”美学意象跃然交织,精神危机在集体动感中得以显现。七旬母亲应是40岁莫琳法律上的“看管人”。莫琳被母亲从精神病院领回来,当然也可能被随时送进去。母女关系日益杂糅仇恨,“炼狱”般的精神“酷刑”岂容儿戏?根据美国影星弗兰西丝·法默母女真实故事改编的电影《弗兰西丝》,对类似关系有过惨烈的刻画。
正如黑格尔所说,丑总是一种扭曲。剧中最致命的一击,当数母亲竟将佩托召唤女儿奔赴幸福的来信付之一炬!为此,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舞台上高举的火钳,洗碗池里的“猫尿”味,绳球乱飞,丧服包裹下主人无所遁形……直至四壁悬置,丑作为审美对象,在不断涌动的畸形与扭曲平衡里携手观众激发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沉浸式审美体验。
正因为此,演出正式开始前,母亲的饰演者、中国戏剧梅花奖得主温丽琴提前上场入戏,孤独徘徊;当莫琳手持花束,与张乃天饰演的佩托在台前踢踏欢笑;当饰演莫琳的演员徐岑子谢幕刹那舞蹈闪回,皆令人动容,颇具代入感,化解了一切的不美。
雅斯贝尔斯认为,悲剧主人公在剧中的毁灭就是赎罪。然而,我们应当看到,殖民的苦难,加之性别歧视,女性如何承受着双重的欺压。事实上,直到1995年11月,爱尔兰才通过解除禁止离婚的法律。2018年,爱尔兰公投推翻了长达35年的堕胎禁令,此前堕胎或被判14年徒刑。试想剧中这位爱尔兰母亲当年生育三个女儿,她有过怎样的境遇?该剧问世近30年,剧内剧外关于历史和现实环境下,故事所蕴含的“前世今生”及审美走向,诸如缺席的丈夫、经济状况、童年经历、打工遭遇等,都可以让观剧者从多角度进行更深入的挖掘和探讨。
3.
母女关系扭曲,在由张爱玲作品改编的许鞍华、王安忆、焦媛版同名话剧《金锁记》中亦可见一斑。《金锁记》描写小商户家的女子曹七巧嫁到姜家后,心智逐渐疯魔异化的历程。她一生的不幸竟要别人的幸福与生命来抵债,人性的扭曲是多么地触目惊心。2024年2月,该剧再次上演。
曹七巧的丈夫是残疾人,然而种种“丑”境更多地来自她的内心与别处之不谐。怨恨日增,她以“复仇”为生存方式,一丑俱丑,一损俱损。在剧中,这位寡母身着一身黑,给女儿长安及童先生办订婚宴。席间没少骂人,更有意离间女儿的爱情。“她再抽两筒就下来了。”她向童先生透露,长安生下来先天不足,下地就给她喷烟。后来因为病也就抽上了,戒戒抽抽好多年了。她说:“我供得起,童先生,你放心。我的姑娘,我供得起这癖好。”在这样的讲述下,最终长安不得不将戒指退还给童先生。
曹七巧也曾是美人。自问青春时,手镯连条帕子都塞不进去,何以余生骨瘦如柴,手镯往上能推到腋下?话剧下半场,她将房屋出租给人办学堂,答案或在读书声里……
审丑的一个重要意义,是关注其中积极的形态和趋向。《丽南山的美人》英文剧名The Beauty Queen Of Leenane,直译“美人”有“选美皇后”或曰“一枝花”意蕴。剧中母亲热衷新闻,盼着外嫁女儿为她点歌,而莫琳闲时也会翻书,其积极生活之热忱并未泯灭。正如佩托在给莫琳的信中写道:“我过去觉得你是最美的美人,而现在依然是。”
2024年春,《三联生活周刊》曾发起以母女关系为主题的征稿活动。有论文统计了2000年后母女关系主题的华语电影,共约50部,其中过半由女导演拍摄。
中国导演杨荔钠近十年来拍摄完成了她的“女性三部曲”《春梦》《春潮》《妈妈!》。她认为,一对微小的母女就能建构起一个具有时代性的体系。如果母亲无法摆脱腐朽的人际关系和家长制的束缚,就会成为“暴君”。
无论西东,母女关系“时代性体系”更新建构,需要女性在内省与对视下,更多地厘清并促进人与自己之间、人与人之间、人与环境关系的深度融合。
话剧《丽南山的美人》之新锐及批判潜质,更多见于佩托的弟弟、姜浩饰演的雷蒙身上。剧中他可能是身心最通透的一位。比之佩托之踌躇,雷蒙的抗议更似寒夜晨曦,锐利且蓄势待发。他说:“爱尔兰还没看够吗,打开窗就能看到!”“这屋里怎么尽出疯子?”“丽南山别想耗费我70年,没门!”
据估计,如今已有两亿多在不同文化中迁移的异乡人,他们生活在旧有的身份定义之外。与此同时,随着城市模式的迅猛发展,“回归田园”成为许多人追求的心灵归宿,逆城镇化渐变为一种新的生活选项。“丽南山”的人们新路何在,值得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