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察官秦彪办公桌的电脑前，卷宗码得很高，最上面的卷宗翻到一半，他指着图文并茂展开的一页内容告诉徒弟小丁，“这是一起个体商户偷电的案子，从供电局部门提供的流量来看，证据确凿，今天下午你去供电局查一下那个片区的其他商户，看看各家的实际用电情况”。

　　这是江苏省镇江市润州区检察院二楼的第一检察部，秦彪的大个子很抢眼。尽管在镇江生活了37年，可说话口音并没有多大变化，带着大西北人的硬朗味道，不过在江南生活久了，受到江南山水的浸润，秦彪的性子更柔和了一些。

　　1989年，秦彪从西北政法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镇江润州区韦岗镇。当年的韦岗镇，是镇江市最小的一个镇，周边有两个村、两个矿。

　　刚开始镇政府还没有成立司法所，镇政府就那么几个人，工作上的分工也无法细化，部门与部门捆绑在一起，有什么事做什么事。直到后来成立了司法所，领导才觉得是应该让这个沉默寡言的大学生做点与专业有关的活，于是，秦彪成了一名司法助理，处理两个村与两个矿上的民事纠纷。而所谓的民事纠纷，也就是家长里短，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掐着指头就能数得过来。

　　没想到在这个偏僻的小镇，秦彪一待就是3年多。一天早晨，有村民气呼呼地闯进了他的办公室，开口就要秦彪为其主持公道：“秦干部，你帮我评评理，他养的狗把我给咬伤了，不肯赔钱，还狡辩让我找狗子赔钱去。”到韦岗镇时间虽然不长，可两个村、两个矿的大致情况还是熟悉的，对许多不懂法的百姓来讲，你和他们讲法律，经常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的状况，秦彪认为越是讲不清的时候，越是要以法服人，如果这件事处理不好，下一次这狗伤了人，对方还会得寸进尺，继续懒账。

　　不管结果如何，先礼后兵。秦彪带着被咬的村民去狗主人家讲理，但狗主人是个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无赖汉。万般无奈之下，秦彪领着这位村民去法院起诉了狗的主人，通过法院判决再强制执行，村民终于拿到了应得的医药费。

　　虽然是一件小事，但对秦彪的刺激很大，他觉得越是缺乏信仰的地方，人们对法与理的认知越有缺陷。法不能够摆在高高的架子上，要让法从高处走向低处，走到大众的心里去，那才能实现法的功能，才能让更多的人懂法、知法、守法。

　　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冤枉一个好人

　　1992年，是秦彪人生的转折点。在韦岗守了3年，上级领导认为他颇有办理大案子的潜力，于是一纸调令将他调到润州区检察院。此后，他承办了上千个案子。

　　2013年7月，秦彪承办了江苏省公安厅督办的十大危害民生案件之——“毒猪头案”。

　　那时候社会上的许多小作坊都在用松香为猪头拔毛。松香有工业和食用两种，工业松香比食用松香便宜，但工业松香的含铅量要高于食用松香。如果使用食用松香，不超过量，就不能定罪，但工业松香是有毒的，毒性是多少，是不是对人体构成伤害，这些依据都要经过专家论证的结果来判定。

　　秦彪接手的这个案子正是一个小作坊老板卢某，用工业松香拔猪头毛。为了调查取证用工业松香拔猪头毛对人的危害，秦彪向许多专家请教，听取了专家的意见，认定了工业松香与食用松香的区别，最终坐实了用工业松香给猪头拔毛的确有毒，对人体有害。

　　猪头、鹅、鸭的一些拔毛加工点，大多在郊区的民房里，大铁锅里燃烧的松香和柏油，一阵阵刺鼻的恶臭味飘向居民的家中，给周围的百姓带来很大的伤害，以至于那段时间秦彪在街上一看见熟食摊子，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那么多的猪头肉，被卤得香喷喷的，端上千家万户的餐桌，大快朵颐的人们怎么可能知道猪头肉制作的过程，如果不去追根溯源，就无法透过事物的表象去寻找到真相，又有谁去相信事实的真相呢？

　　那段时间，秦彪寝食难安，天天想着这个案子。案件移送审查起诉后，他连续加班加点，仔细阅卷宗、核查每一个事实证据，认真准备法律文书。当时对这个案件是否能够立案、是不是构成犯罪，都存在很大的分歧。要搜集确凿的证据，需要向很多部门求证，这是一个复杂而漫长的过程，但秦彪的目的是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冤枉一个好人。

　　当秦彪得知犯罪嫌疑人卢某的仓库里还封存有价值13万多元的成品时，立即吩咐科里的同事马上去核对库存，从犯罪形成过程、生产技术和设备购买流程、毒猪头的加工过程和销售渠道及流向等多个方面侦查取证。经过多次深入现场勘查，一一核实证据，最后法院庭审时全部采纳检察机关的公诉意见，被告人卢某以生活、销售有害食品罪被判处有期徒刑3年，并处罚金33万元。

　　这个案子，当时公安机关报捕了卢某夫妻二人，还有一些打工者，秦彪审查案件时，他觉得应该只批捕老板一个人，打工的工人并不知情，他们只是负责生产劳动，获得正当的工资报酬，主观上并无故意行为。至于卢某的妻子为什么不抓捕，秦彪说：“她虽然知道真相，但她并不是做决策的人，只跟着丈夫一起买过一次松香，没有主观犯罪意识。老板犯罪的背景是因为贪图工业松香便宜，为了节约成本，他是法人代表，必须要承担刑事责任。”

　　结案后，秦彪亲自走进镇江热电厂焚化炉监控室，亲眼见证那些“毒肉”一个个被推入焚化炉内，最后变成了缕缕青烟升空，总算松了一口气。

　　这个案件被曝光之后，引起了很大的社会反响，给所有使用工业松香拔毛的小作坊起到了很大的震慑作用。

　　用生命在办案

　　秦彪在翻看卷宗时，手心里会握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紫砂壶。这只紫砂壶堪称是秦彪的宝贝，充当着度量器。2005年，秦彪被检查出患有尿毒症，而且还是尿毒症晚期，不能大口饮水，哪怕再口干，也得数着喝。

　　对秦彪来说，每喝一口水都是毒液，这些毒液在两天之后必须靠血透机排出体外，才能保命。他说：“透析就像拿了一把生了锈的刀子，在身上常年累月地割肉，起初要多脆弱就有多脆弱，后来要多强韧就有多强韧。开始还在意这种痛感，时间久了就不在意了，从适应到遗忘这种疼痛，有一年左右的时间。”

　　西北汉子骨子里的坚韧让秦彪与尿毒症已经抗争了15年。一年365天，他大约有650个小时耗在血液透析的病床上，但他一刻也没有耽误手上的工作。透析与看卷宗，看卷宗与透析，这两样事成为秦彪活下去的动力。

　　有一件套取手机消费余额的案子，秦彪至今记忆犹新。联通镇江分公司的一个系统管理员霍某利用职务之便，通过后台将公司已销户用户的话费转移到自己控制的20个号码中，并设法变成现金，共套取了63万多元占为己有。案子前后长达4年，从2009年7月至2012年12月。许多用户的手机停机后，他们并不知道手机里还有话费，这些钱就这么沉睡在手机号上，但霍某通过公司的后台可以查到停机用户的话费余额，他心想，反正都已经停机了，不会有人查，放在上面岂不是资源浪费，霍某思虑很久之后决定悄悄把这些话费转出去。

　　当时有一种电话卡，卢某把这些话费先转移到自己的电话卡上，又通过营业点工作人员帮他卖话费卡，打八折卖话费卡来套取现金再转给他。有一段时间大西路一家卖手机的联通公司在频繁地卖话费卡，被知情人怀疑举报。

　　接到举报后，办案人员发现霍某还在频繁地转账。也许是得手太容易，他的胆子也变肥了，他还不知道针对他偷盗行动的网越收越紧。

　　秦彪接手了这个案子，他要核查3000多张单据和卷宗，每笔金额要一笔一笔核对，缴获的钱一分都不能少。最终，霍某以职务侵占罪被判决有期徒刑3年。

　　这一年，是秦彪靠透析续命的第七个年头。

　　案子判决的当天晚上，秦彪真的是累瘫了，连骑车回家的力气都没有，他打电话给妻子陈璐：“快来接我下班，我没有力气骑车回家。”看到秦彪虚弱不堪地趴在桌子上，陈璐鼻子一酸，路上准备数落他的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她把他软软的身体依偎在自己身上慢慢走下楼，一只手扶电瓶车龙头，一只手扶着他坐到车后面，怕他跌下来，吩咐他一定要抱紧她的腰。

　　这一路上，陈璐的心提到嗓子眼，双手使劲压住车把，平时带秦彪没这么吃力，这一次和往常不一样，他几乎虚脱。秦彪的大个子，高出她许多，拐弯时她的心绷得紧紧的，秦彪因为无力支撑，身体的整个力量都不自主地压在她的后背上，压得她有些气喘。勉强挪到小区门口，秦彪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从车后面一头栽了下来，二人双双跌倒在巷子口。

　　把“严谨”当成命根子

　　2010年，秦彪被评为全国模范检察官。院里担心他身体吃不消，调了两名年轻的检察官给他当助理。正常情况下，助理一般都是一配一，或者两名检察官配一个助理，院里这样做，一来是为了辅助秦彪办案，更重要的是让这两个年轻人在他的指导下能独立办案。秦彪知道，出色的检察官是检察院的未来，所以他想把几十年积累下来的工作经验一点点传授给他们。

　　助手王维培说：“在秦彪办理的上千个案子，没有一件错案，他办案非常用心，能够把卷宗里的错误找出来，然后重新收集证据。重新断案，是件很难很难的累活，是在鸡蛋里挑骨头，能把这个漏捡出来，除了心细，更需要平时储备的知识，能做到这一点，算是高手中的高手。”

　　走进秦彪的办公室，三张办公桌排成一条线，前面两张办公桌坐的是两名助手，自秦彪2003年担任公诉科副科长至今，他前面两个座位上的人经常变动。在秦彪看来，年轻人羽翼丰满应该去别的部门闯一闯，他和徒弟们之间的感情不会因分离而断开。

　　而秦彪自己那张办公桌，已经被他的手磨出了痕迹。每当有新人来，他都会严格要求，从第一份审查报告、起诉书、出庭预案教起，对他们每一份公诉书认真修改，逐字逐句把关。看到这些年轻人迅速地成长起来，他倍感欣慰。

　　在秦彪的言传身教下，公诉科先后被评为全国“巾帼文明岗”、“扫黄打非”办案有功集体等。2008年以来，公诉科先后涌现出1名江苏省“十佳公诉人”，3名镇江市“十佳公诉人”“优秀公诉人”。为了提高年轻人判案的水平，单位前几年专门成立了“秦彪工作室”，不仅由他继续承办重大疑难复杂案件，还让他承担起对年轻警察官的专业培训工作。

　　对于刚来的年轻检察官，秦彪一般不会以说教的方式去带领他们，更多的是让他们研读卷宗，保持独立的思考，遇到问题及时问，这样进步才能快。每一个空洞的说教，都不及一件真实的案例问题分析让人记忆深刻。

　　秦彪认为，一件案子，交给不同的人办，其结果是不一样的。责任的大小、罪行的量定，都要依据法律，所以要对各种法律了如指掌，对所有的案子都要经得起推敲。“一个人犯罪，案子后面牵涉的是一群人和他们的家庭，我们不能放纵一个罪犯，但也不能冤枉一个好人。办案是天大的事。我们要把‘严谨’这两个字当成命根子，根据自己的经验，内心一定要有自己的准则。”

　　除了办案之外，秦彪的办公桌上有两本砖头一样的书，是最新出版的司法条文，平时他看完卷宗，就把这两本厚书捧在手上反复读，书的封面都被他摸旧了。

　　办案是终身的责任

　　有好几次，秦彪作为劳模去参加巡回宣讲，他说自己是一个只注重生命的宽度，不在乎生命的长度的人，活一天，就做一天的事，做好每一件事。

　　有一起孟某某涉嫌职务侵占的案子，卷宗多达86本，摞起来近1米高，这个案件有近2100多笔职务侵占的犯罪事实，犯罪金额达22万余元，全是由几十元、100多元的琐碎事实组成。

　　在办案中，秦彪发现孟某某的主体身份符合贪污罪的构成要件，其贪污的动机令人同情。孟某某的妻子下岗，儿子双腿残疾，女儿精神分裂，他贪污的钱款几乎都用在一对儿女的治病和家庭生活最起码的开支上，日子过得苦巴巴的，如果不是因为家庭这么困难，孟某某也不至于铤而走险去侵占公家的钱。

　　这个案件深深刺痛了秦彪。在他办案的几十年生涯中，见过太多靠不择手段谋取利益的罪犯，有些人是被生活所逼过失犯罪，有些人的骨子里天生就有逆反的心，时刻想通过非法手段获利。职业的责任和人性的善良，使得秦彪觉得作为检察官，打击只是手段，教育、挽救才是目的，因此，经过仔细审查，他依法将侵占罪变更为贪污罪，最终法院在法定刑期内，从轻判处孟某某有期徒刑10年。

　　每天面对成堆的卷宗，秦彪习惯了在案子中解读每一行每一句的陈述、证据，去默背卷宗里人物的故事和无数的勘查现场，用一根丝线，把一个个碎片化的现场拼凑，无缝对接起来，然后写出法律文书，每写一句结论慎之又慎。

　　而每次办案，在公安机关提供的现有证据面前，他都会告诉自己，检察机关的职责是依法审查这些证据的确凿性、规范性，每个字都具备法律效应，必须非常严谨，如果检察机关发生错误，那将是致命的错，要追究检察官的终身责任。如果自己一不小心，就误断当事人，会影响到一个个家庭，会影响到一个人的前程，会给社会带来不好的影响。

　　在秦彪看来，人活着就是一口气，得为自己挣口活下去的气。“工作也是我的一口气，我希望这口气存在得长点，再长点，为眼前的工作和家人撑好这口气。我只想踏踏实实地过好每一天，把每件事做到实处是我最大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