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保罗·策兰出生在切尔诺维茨(今属乌克兰,曾先后归属奥匈帝国、罗马尼亚)一个讲德语的犹太血统家庭。二战时期,他的父母被驱逐至纳粹集中营并惨遭杀害,这成为他一生难以愈合的创伤。策兰以《死亡赋格》一诗成名,凭借深刻独特的艺术力量与对纳粹暴行的强烈控诉,震动了整个德语诗坛。此后,他相继出版多部诗集,达到令人瞩目的艺术高度,成为继里尔克之后最有影响力的德语诗人。然而,战争创伤和精神疾病的折磨并未随文学成就而消减,反而愈发沉重,逐渐超出他的承受极限——1970年,策兰在巴黎塞纳河上的米拉波桥投水离世。
策兰离世后,亲友在整理其遗物时发现了组诗《暗蚀》的手稿。不久后,学者贝达·阿勒曼又在策兰生前寓所找到了他在圣安娜精神病院住院期间誊写诗稿的蓝白皮练习簿,以及由策兰妻子吉赛尔代为归档的部分同期手稿。这些手稿最终被汇集整理,形成诗集《暗蚀》。
阅读《暗蚀》的过程中,我深刻感受到,此时的策兰早已不是凭借《死亡赋格》崭露头角的年轻诗人,而是被记忆创伤和精神危机缠绕的病人。父母死于纳粹集中营的阴影从未消散,反复发作的癫痫更让他时常游走在清醒与模糊的交界处。精神病院的白色墙壁,对他而言既是物理空间的禁锢,也是精神世界的囚笼。正是这种无处可逃的绝境,迫使他卸下所有伪装,写出这本最真实,也是最直面痛苦本质的诗集。
这本诗集是策兰晚期风格的极致体现。他彻底放弃刻意的解释和沟通,让文字直接成为展现创伤的载体。诗集中出现的白垩、红月亮、狂者之夜等意象,并不是策兰精心设计的构思,而是他精神痛苦的真实投射。正如他给友人的信中所说:“在这里,我只能写‘能触摸到的黑暗’,那些无法言说的,就让它们在词语的褶皱里呼吸。”
此外,精神病院的治疗经历,赋予这本诗集独特的医学和诗学交织的特质。诗集中出现的病理学、药理学词汇不仅是策兰对自己见闻的描写,更重要的是,这些冰冷的科学术语和诗集中的颠沛流离、冰火闪闪等创伤符号不断碰撞,形成一种深刻的矛盾:科学试图用理性治愈精神的混乱,并形成病历记录;而精神却要在科学的治愈中捕捉真实的混乱,凝结为诗歌的言说。策兰通过这一矛盾向读者、更是向自己提出深层疑问:在科学的理性和精神的非理性之间,如何找到一条生存之路?为此,策兰作出巨大努力与探索,在诗集中他毫无掩饰与夸大,只是虔诚地写作,通过“暗蚀”这一核心意象不断展现所遭受的创伤。
一是精神的创伤。与《死亡赋格》直接的、冲击力十足的表达不同,策兰在这本诗集中并没有直接描写集中营的血腥场景,却处处可见精神创伤的痕迹:“盛世开花的消息,/尖厉更尖厉,/抵达流血的耳朵。”“越过人头/奋力擎起/这标记,如大梦燃烧/在它命名的方位。”这些诗句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渗透,最终为策兰打上无法摆脱的烙印。二是语言的创伤。亲身见证过纳粹对语言的篡改和暴力后,策兰对词语产生了深深的怀疑。战后,当他试图用德语写诗时,发现悲伤、痛苦、绝望等词语在大屠杀的创伤面前是如此苍白,这些词语根本无法触及苦难的核心。为了对抗语言的无力感,策兰在这本诗集中故意使用褫夺、不分之物、狼云等陌生词语,他还打破传统的语法结构,甚至创造出“当它放过每一块麦饼,有酵的和无酵的”等“再无人能训诂的用典”,从而让语言剥离被滥用的诗意,让词语完成自我修复,“在一派词语的奴性中/兀然屹立,自由”。三是负罪的创伤。《暗蚀》中,令笔者印象最深刻的诗歌有两首,一首是《跟着我们》:
跟着我们这些
颠沛流离,但照样
云游的人:
惟一
未受伤害,不能褫夺的,
是暴动的
忧伤。
诗中的“未受伤害”四个字,充满了策兰作为幸存者的自我诘问:为什么我活了下来,而父母、亲友却死于集中营?这种负罪感像一道无形的伤口,在诗中反复流血。可以说,幸存带给策兰的不是幸运,而是一生的痛苦。在《思想之奄奄一息》中,策兰写道:“我比你多一次死亡/我死过,/是的,多一次。”这并非修辞的夸张。作为幸存者,他不仅经历了父母、亲友肉体的死亡,更在自己的生命中,持续地、反复地经历着精神的折磨。每一次记忆的闪回,每一次负罪感的侵袭,都是一次新的煎熬,因而,可以说,他的生命承载了双重的、叠加的死亡。但策兰终究是善良的、坚强的,面对彻骨的痛苦,他只是将其转化为对命运的质问、对苦难的不甘。这不仅是策兰个人的,也是集体的,是所有幸存者共同的精神印记。至此,这本诗集完成了它必须肩负的使命:为无法言说的痛苦,找到言说的形式;为不断闪回的梦魇,提供解脱的可能;为被动沉默的生者,书写永恒的史诗。
经历过这三重创伤,策兰最终找到答案了吗?我想是的。答案就藏在另一首诗《别把你写进》中:
别把你写进
世界之间,
站起来对抗
五光十色的含义,
相信泪痕
并学会生活。
策兰用短短六行诗告诉我们:人生不必执拗于追求科学的理性,也不必逃避承载精神的非理性。它可以是破碎的,可以是晦涩的,但必须是真实的——真实地面对挣扎,真实地反抗苦难,真实地坚守自我,在破碎的世界中寻找生存的锚点,在荒寒的废墟上重建精神的家园。或许,这就是策兰最终为自己找到的生存之路,同时也是他为那些始终在坚持自我的人留下的最宝贵的精神财富和心灵慰藉:坚持的道路上必然会有挫败、会有泪痕,但请相信,“一路打探来/不独是花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