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接着城市监控网络的中控屏幕迅速切换画面，转播着一伙窃贼的即时踪迹。刑警们兵分两路，一路根据监控直播更新窃贼定位；一路根据前者的指令，在水泥森林中疾驰追凶。
然而，当这快速交叉剪辑所营构的“最后一分钟营救”迫近终点时，现场刑警却扑了个空：监控引导他们抵达的目的地竟然空无一人——原来，监控画面中的“窃贼”不过是其入侵数据系统所造出的赛博幻影，而其真身早已逃之夭夭。
这便是电影《捕风捉影》的开篇。
这场失败的缉凶似乎是创作者在与我们商榷：在如今，何谓“人”？那些用赛博单位编排钩织的虚拟像素与我们的本质区别是什么？数据网络中瞬生瞬死的移动幻影是否有朝一日会将我们取代？
在回答这些问题之前，我们不妨先来谈一谈推动《捕风捉影》创造抢眼票房的核心力量——主演成龙。
有人说，《捕风捉影》或许是近二十年来最好的一部“成龙电影”。的确，已逾悬车之年的成龙在《捕风捉影》中依旧亲自上阵拍摄打戏，步步生风、拳拳到肉，让观众不禁感慨“成龙电影”又回来了。
我们总能对“成龙电影”里的经典场面如数家珍。《A计划》里，紧拽着巨大时针的成龙从二楼摔落，一个升格镜头让我们目睹了他坠楼的全过程，仿佛在向观众强调：这就是成龙本人，绝无替身，更非特效。在《警察故事》的百货商场里，成龙更是赤手握杆，从高处滑下，引发了周身灯泡的燃烧——可以说，他演绎了一场危险的火花秀，燃料正是他毫无保留的肉身与勇气。
观众为何如此迷恋“成龙电影”？诚然，“成龙电影”诙谐幽默，总在戏谑调笑之间轻松闯关，最终给予我们一些生活的信心。但究其魅力之核心，或许应当归功于成龙用一副会疼痛、会流血的真实肉身，向我们传递一种信念：人可以在经受千万次挫伤后，依旧迎着疼痛直闯。
在《捕风捉影》中，成龙饰演的跟踪专家黄德忠的出场是电影的一个转折点。在他登场前，警方希望用人工智能与窃贼进行“信息战”。但在他登场后，警方开始回归一种更为传统的、更依赖“人”本身的方法。与此同时，正反派之间的争斗也变成了一种老派的贴身肉搏。在最后，梁家辉与成龙二人激烈打斗时，一种上世纪港片的余晖映照在二人难掩皱纹的脸庞上。令人心潮澎湃，更叫人唏嘘：我们阔别这样的“真实”似乎已太久。
言至于此，如若回望文章开篇的那一连串疑问，便能够得到一个初步答案：“人”与数码拟象及人工智能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之一，或许是那拳拳到肉的“真实”，那即便疼痛依旧可贵的触感，即使被极致模仿，亦无可替代。
若用更为理论化的术语来替代“肉身的真实”，那么，“具身性”或许是一个确切的选择。《捕风捉影》之所以令我们心潮澎湃，是因为具身性的在场；同样地，《她》（Her，2013年）让我们哀愁悲戚，则是因为具身性的缺席。
《她》的时代背景设定在近未来，男主角西奥多与人工智能系统萨曼莎展开了一段触不可及的爱恋。萨曼莎如此通晓人性，甚至在某些时刻比人更像人。可即便如此，萨曼莎与西奥多的爱恋依旧以离别作结。究其根本，是因为萨曼莎并不具备一个所谓的“可触可感的实体”，她不存在肌理，亦不能感受冷热与刺痛，她从未拥有“肉身的真实”。就像萨曼莎对西奥多所表明的愿望：“我希望我能以人类的身体走在你身边，能感受自身的重量，甚至，我还会想象自己背上有点痒。”她注定是西奥多生命中的不可承受之轻，即便她的话语如此动情，却依旧不能让人不猜忌这些话语或许只是数据模型复杂演算后的美丽结晶。
《她》里的萨曼莎，一如《银翼杀手2049》中的乔伊。萨曼莎有声音、无形象，而乔伊却更全面。乔伊是一款拥有虚拟样貌的人工智能全息投影，她被开发的目的是给予买家情感陪伴。她的存在完全依赖于载体设备，因此无法真正触碰K。乔伊曾在雨中走向K，恍惚间感知到了雨滴落在肌肤上的触感，她快乐地与K“拥吻”，但在二人即将触碰时，程序却宕机了——这一幕悲伤地宣示着二人之间存在无法弥合的鸿沟。
为何这两对恋人如此祈盼具身性的存在，渴望彼此之间哪怕一次真实的相触相碰？
或许，他们渴望的不仅仅是互相触碰，而是在同一时空共享感官体验：吃同一桌晚餐，嗅同一股花香，听同一声蝉鸣，抚同一片草叶。这样的具身性体验让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潜滋暗长，创造着能使我们理解与彼此共情的记忆。在《她》的结尾，西奥多与好友艾米坐在天台，背对灯火，彼此静坐，尔后靠近。这是一个巧妙的暗示：二人终于决心放下人工智能的情感幻境，开始转向真实的人类联结。
然而，电影终究是现实的寓言。不可否认的是，我们活在一个加速奔向“萨曼莎”与“乔伊”的时代。科技许诺了无远弗届的联结，却筑起了更高的隐形壁垒。我们渐渐沉迷于鉴别人工智能有多么像人，却忘记去欣赏人之所以为人的独特妙处。同样，我们明明能够获得萨曼莎与乔伊羡慕的具身感官体验，却宁愿将之搁置，亲手摒弃与他人的亲密联结。因此，我们陷入孤独。我们以为在众声喧哗的信息海洋里拥有了对全世界的认知，却正在逐步失去那个需要用“鲜活的生命体验”去亲自丈量、磕碰、感知的真实世界。
或许，《捕风捉影》之所以能击中我们，正是因为它提醒我们一种近乎失落的“在场”体验。成龙的每一次跌倒与爬起并不借助数字转码，而是亲自上阵，用一次又一次的相撞或相扶让我们热血沸腾。它呼唤的，不是对技术的简单拒斥，而是一种平衡：在享受虚拟便利的同时，切勿放弃那具身的、线下的、笨拙而珍贵的真实联结。更重要的是，切勿忘记人何以能为人。真正的“捕风捉影”，并非在数据流中追逐虚像，而是能在虚实交织的世界里，辨认出那些唯有并肩才能共享的风景，尔后去触碰另一个同样具身的存在。那一声风、那一片影，唯有在我们共同侧耳倾听时，才真正拥有了意义。
